抑郁的传统与喑哑的弦
传统的频率
广东时代美术馆
2020年12月12日 → 2021年2月7日
文 / 丁博
谈论「亚洲的传统」,必然要面对主体(亚洲与西方)与时间(过去与现在)的双重矛盾。一方面,亚洲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地理概念,而是一个被西方作为他者加以描述的对象,因此,对亚洲传统的追寻,总是混杂着除去西方(殖民者/帝国)影响、进行自我定义的愿望。而另一方面,来自过去的传统需要在当下接受全面的反思与再造,经历一次次扬弃,以回应文化与历史的变迁,并保持其精神的连续。
被殖民的历史及其向西方学习的政策,让亚洲的现代化与西方化拟合到了一起,也使上述主体与时间的矛盾被放到了同一个历史进程之中。在这个过程中,「现代」与「西方」分别从一种时间性与主体性的概念过渡成为了价值性的概念:它们代表着更好的选择,并在全球化浪潮的助推下,成为了主导性的范式。而亚洲自己的传统则被认为是「落后」的——既在价值上低人一等,也在时间上落后一步。但实际上,亚洲的传统从未退场,而是交织在日常之中,影响着作为复数的亚洲现代性。
而在去殖民已然成为政治正确的现在,经历了自我觉醒的亚洲传统似乎终于要迎来春天,但实际上它却仍然很难出自己的抑郁。所谓「抑郁」,其实是一种「不是病的病」——当传统不再遭受排挤,甚至被邀请入席的时候,它却仍然要背负着无法真正成为自己的尴尬。
通过亚历山大·基夫与阿肖克·查特吉、丽丝·菲利普斯创作的一组关于印度舞者珊塔·拉奥的作品[《复兴的问题》(2020)与《珊塔·拉奥:一段回忆》(2020)],我们可以看到,南印度传统舞蹈的复兴在客观上恰恰开始于这一传统的瓦解:一些原本由世袭贵族专享的舞蹈,被以「古典舞蹈」的名义开放给了新的表演者与观众;而当拉奥决定向一名古鲁(guru)学习摩希尼亚坦舞并试图拯救这一舞种的时候,她也必须同时尽力抹去这种舞蹈曾经的宗教背景与其污秽的名声。拉奥坚守着传统舞蹈的精神内核,不愿仅仅对其做一种形式上的记录,但她也不得不与时俱进,在新的定义下将这些舞蹈延续下去。因此她一直试图在打破(或曰革新)与维护(或曰保守)传统之间找到微妙的平衡,而传统最微妙之处,就在于我们不能简单地把它当作历史来处理。
为了更好地说明上述观点,也许我们需要对过去、历史与传统三者的关系略作梳理。「过去」是最为一般性的表达,代表着所有已经逝去的时间,可被视作是一种客观的现实;而除了那些我们亲身经历过的时间,过去大多是不可被直接感知的。「历史」是被书写与记录的过去,往往带有极强的档案性质,并可以让我们间接地认识与理解自己并未经历过的过去。而「传统」则是可被继承的过去,它联结了不同人与不同时代的经验,并通过具身化的实践,在个体身上构建出完整的感知。对现在的人来说,历史是了解过去的资料,而传统则是继承过去的方法。
虽然我们可以如艺术家许家维在作品《石头与大象》(2019)中所做的那样,利用「另类/替代性历史」(alternative histories)的方法,去讲述那些正史未及的过去与传统,以帮助我们重新去接近它们的价值与意义,但我们却永远无法单纯通过书写来继承传统——它需要被重新召唤并重建感知的联系。在阿兰·雷乃与克里斯·马凯著名的作品《雕塑也会死亡》中,作为历史标本的雕塑其实可以永存,而一旦失去了感知的联系,那么真正死去的则正是雕塑背后的传统。
当然,接近与记录仍然是非常重要的第一步。在斯蒂芬妮·斯普雷与帕乔·维莱斯、简·金·凯森、酒井高与滨口龙介等艺术家的作品中,我们都看到了某种人类学气质的观察与呈现。他们似乎都在尽力拨动传统的琴弦,让它的声音能够被更多的人听到。即使喑哑,也总有共鸣的可能。特别地,艺术家志贺理江子的作品《螺旋海岸》(2009–2012)似乎也为我们提供了某种更近一步思路。2008年,受到当地农业传统与自然景观的吸引,志贺理江子将工作室搬去了Kitakama 。此后,她便如一位尽职的艺术家所应该做的那样,开始积极地与当地社区建立联系,记录他们的日常生活与口述历史,并收集了不少关于当地环境、经济和村庄的历史资料。然而,到了2011年,那场震惊世界的海啸让一切都化为了乌有。可令人意外的是,当那个她试图接近的对象在物理上已经不复存在的时候,她反而找到了某种更为切身的联系。她决定继续留在社区,通过拍摄让这场灾难的经验真正进入自己的身体,让自己可以忘记,也让自己可以记住。
对我来说,这可能是一个真正的联结时刻。在美术馆里,我们自然会格外关注那些可被展示的元素。但也许那些未被展示的「弦外之意」、那些如梦似幻的想象与身体力行的经验,才真正能地在现实巨大的冲击下,重新成为仪式并搭建起超越性的桥梁。鼓吹传统中蕴含着解救现代性疾病的灵药,往往只能将传统转化为符号性的思想资源,但却并不会真正地为传统带来生机。万物有灵论解决不了气候危机,但尊重自然也许可以。信仰只有在被相信的时候,才会获得力量。这其中的区别,微妙而关键,值得细细品味。而那些无法受到治理的幽灵,也并不来自异质传统的神秘莫测,而是来自这种无法被剥夺的临界体验。对亚洲传统的追寻,并不是要回到过去,也不只是为了找到学者孙歌所说的那种「独立自足的论述范畴」,而是要让传统不再成为主体与时间上的他者,并(再次)成为一种可被经验的真实。